《我很想念你》内文图。
【资料图】
面对死亡,孩子有时比大人更坦率。日本临床心理学创始人河合隼雄曾指出:
“孩子会令人意想不到地对死亡进行思考。但是,孩子很少对大人说起这件事。也许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,就算说给大人听,大人也只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……”
《孩子的宇宙》
在童书中,有许多经典之作与死亡相关。比如讲述如何与逝去亲人道别的绘本《爷爷变成了幽灵》,讲述生死观的《活了100万次的猫》,还有儿童文学作品《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》和童话《去年的树》。
令人惊喜的是,近年,华人创作者也创作出优秀的死亡主题绘本,比如金晓婧的《我很想念你》和大脑门的《第一次说再见》。
在本篇“童书中的死亡主题“评论中,我们梳理分析了童书中关于面对死亡、怀念逝去之人,还有生死观的阐释,其中蕴涵的儿童的心灵与情感的力量,或许超乎我们对童书和儿童的想象。
撰文 | 王铭博
面对死亡,
孩子比大人坦率
不论对大人还是孩子来说,直面死亡都是巨大的冲击。毕竟活着的每一天看起来循环往复,好像没有尽头,而“活着”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。当死亡降临,人们会习惯地去避讳、掩饰,抑或用既有的文化去解释它。在绘本《爷爷变成了幽灵》中就是如此。
《爷爷变成了幽灵》,[丹麦]金·弗珀兹·艾克松 著,[瑞典]爱娃·艾瑞克松 绘,彭懿绘,海豚传媒出品,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,2018年8月。
小男孩艾斯本的爷爷心脏病发作去世了,妈妈安慰艾斯本说:“爷爷变成了天使。”可艾斯本怎么也想象不出爷爷变成天使的样子。在葬礼上,大家讲着中规中矩的话,爸爸说爷爷会变成泥土。小男孩根本不相信大人的解释,也不觉得这葬礼完成了和爷爷的道别。
晚上爷爷回来了,他变成了可以穿墙而过的幽灵,因为他忘记了做一件事。每天晚上,艾斯本陪着爷爷去寻找他忘记的事情是什么。父母以为他为爷爷的离去太难过,让他先不用去幼儿园了。
实际上,艾斯本每天晚上和爷爷像破案一样,特别开心。幽灵爷爷看着墙上的照片说:“我想起来了很多事。”
“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,哥哥把他的自行车送给了我。”
“和你奶奶约会时得到的第一个吻。”
“我们有了你爸爸,他尿了我一身的尿。”
“我们养了一只猫,可买的那辆车上,却有一股狗的味道。”
这些都是再小不过的事,甚至有些谈不上是愉快的。但作者艾克松巧妙地让读者站在死亡的彼岸打量“活着”这回事——已是幽灵的爷爷分明也曾作为小男孩活过,有过恋爱的悸动,体会过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,也在买下能载着家人去旅行的(或许是二手)汽车时心怀骄傲。
《爷爷变成了幽灵》内页。
在活着的时候,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吗?不见得。那为什么是这几个瞬间?或许因为那时候自己还年轻,而陪在身边的重要的人也还年轻吧。四个分镜,将时间不可逆的冲击力打向读者的心。
而在幽灵爷爷回来找艾斯本的最后一晚,他想起了自己忘记了什么。
“那件事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,”爷爷说,“是和你有关的一件事。”
艾斯本想了想说:“我想起来好多事。你带我去游乐场,我坐过山车时差点吐了。我们在你的花园里挖了一个大坑种树。我踢球踢坏了你的郁金香,你冲我大吼大叫。……你使劲儿挠我痒痒,我差点没被一根棒棒糖给憋死。有时候你身上会有一股烟草的味道,你还会唱一首好玩的关于屁股的歌。”
“我想起来了,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事了。”爷爷说着,不再笑了,“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,我的小艾斯本!”爷爷和艾斯本都哭了。
爷爷和艾斯本好好说了再见,他们说好了“要时不时地想着对方(不过,不用一直想着)。”
《爷爷变成了幽灵》内文图。
在故事的尾声,爷爷穿过墙壁走进花园,走到马路上,消失在黑暗中。而它的结尾很具体又很有力量:小男孩艾斯本舒了口气爬到床上,想着明天可以去幼儿园了。
若将爷爷变成幽灵看作一场梦,那它就是儿童在大人缄默其口的时候,通过梦的形式讲出了直达心灵深处的语言。孩子无法接受程式化的道别仪式,于是用自己的方式实现了真正的追悼——这正是儿童所具备的心灵的力量。从故事中从不相信爷爷变成幽灵回来的父母视角来看,艾斯本确实是在他们所视而不见的地方,默默消化了失去至亲带来的悲伤。
面对死亡,孩子可能比成年人更坦率。日本临床心理学创始人河合隼雄在作品《孩子的宇宙》中写道:“孩子会令人意想不到地对死亡进行思考。但是,孩子很少对大人说起这件事。也许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,就算说给大人听,大人也只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……”
《孩子的宇宙》,[日]河合隼雄 著,王俊 译,东方出版中心,2010年1月。
不过,当大人真诚地与孩子共同探讨“死亡”这一话题时,若大人袒露出脆弱的情绪,孩子反而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。在大脑门创作的原创绘本《第一次说再见》中,女孩的小狗去世了。女孩面对突如其来、无以名状的死亡感到恐惧、愤怒,生活里的一切都令她没有安全感。直到妈妈拿出了小狗曾经的照片,那是女孩出生之前的照片。女孩问妈妈:“妈妈,你是不是也很难过?”绘本中这样写道:
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“嗯,是的。”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小婉抱着妈妈亲了亲:“妈妈不怕,你还有我。”
故事到这里,死亡对孩子造成的创伤在强烈的情感共鸣中被赋予了存在的合理性。当大人给孩子反馈的强烈情感给了孩子安全感时,孩子出人意料地成为了“保护者”。
《第一次说再见》,大脑门 著,后浪出品,中国友谊出版公司,2023年7月。
在《孩子的宇宙》中,河合隼雄也举了一个相似的例子:孩子问妈妈“为什么会死?”“你怕吗?”之后,妈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,同时也为孩子提出的问题感到震撼:“不由得为怀里的孩子竟如此之大、如此之重而浑身颤抖”。
这时,孩子轻轻抚摸着妈妈说:“妈妈,别哭了,我不说这些可怕的事了。”
《第一次说再见》内文图。
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有机会与父母如此坦率地谈论死亡。《第一次说再见》的作者大脑门就坦言,她小时候经历过小狗的死亡,父母对死亡话题很避讳,对儿时的她没有引导和安慰。在创作手记中,大脑门写道:
之后的日子, 我慢慢学习如何与分离和死亡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平和相处。故事里的妈妈其实是现在的我,而故事里的孩子,其实是童年的我自己。
用孩子的“痴”与“真”
讲述怀念的故事
在童书中,也有讲述对已逝之人的怀念的作品。在怀念故人时,痛楚已被时间冲淡,就像《爷爷变成了幽灵》中所说:“要时不时地想着对方(不过,不用一直想着)。”
《我很想念你》,金晓婧 著,蒲公英童书馆出品,贵州人民出版社,2020年6月。
金晓婧创作的《我很想念你》就是一本表达对外公的怀念的绘本。女孩没见过自己的外公,她拿着画笔问外婆:“外公是什么样子的人呢?”外婆说:“你小舅的脸型最像你外公。”此时,画面上是一轮明月。
在下一个画面,画着阴云后朦胧的月色,文字是这样的:
小舅说:“你外公的样子在记忆里越来越远,就像那月亮。但有时我还会梦见他。”
《我很想念你》内文图。
在接下来的对话中,外婆说了家庭成员们与外公的相似之处,大家也纷纷描述自己眼中的外公。眼睛像外公的二舅说,外公会像鳄鱼一样安静耐心地观察世界,“他闭上眼睛时,想象会如繁星闪现。”鼻子像外公的大舅说外公捧起土闻一闻就知道什么时候浇水、施肥、播种。头发像外公的妈妈说外公的卷发像鸟窝,有一年小鸟在他头上过冬……听了所有人的描述,女孩还是画不出来外公的模样,但她好想念外公。外婆安慰她道:
“你可以在心里见到他,他还活在我们的爱里。
你,也有他那样的头发。”
《我很想念你》把亲人间血脉的传承与“人何以为人”的诗意思考相结合。每个人都想活出自我,但不可否认的是,我们在长相、身材、性格、想法上,总会有像自己的爸爸妈妈、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的地方。这一点人们平时很少能意识到,而金晓婧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,“因为从没见过外公,我的想象变得无拘无束。”不止于此,她把对外公的想象与宇宙万物融合在一起,在怀念中画出一个诗人般的外公。
《我很想念你》内文图。
当人在面对、思考死亡时,会将人生看作一个整体、将自己看作一个整体——不论是时间维度上自己的分身,还是作为个体复杂的侧面。成年人有很多工作生活上的事情要忙碌,又有那么多沉甸甸的过去,思考死亡太累了。可是孩子有余裕来空想,也有丰沛的情感去怀念,孩子并非什么都不懂,甚至可能比大人懂得还深,还坦率。
童话正是用这种孩童的“痴”与“真”讲述关于怀念的故事。在新美南吉创作的童话《去年的树》中,一只鸟和一棵树是好朋友,冬天鸟飞走前与树约定第二年回来继续给树唱歌。当第二年鸟回来的时候,树只剩下了树根。鸟问树根树去哪儿了,树根说树被砍倒拉到工厂了。鸟飞到工厂,得知树被切成火柴,卖到村子了。鸟飞到村子,问女孩火柴在哪儿,女孩说:“火柴已经用光了。可是,火柴点燃的火还在这个灯里亮着。”
鸟盯着火看了一会儿,唱起去年的歌,然后飞走了。
那灯火还是树吗?可能孩子不会在意,对他们来说,是承诺就要兑现,有情感就要行动。这何尝不是纯真的力量。
在童书里,生与死
是一体两面
瑞士儿童文学作家于尔克·舒比格有一部著名的童话集,叫《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》。书里有一篇同名文章,讲述了“诞生”的故事,舒比格这样写道:
那时候的万物很简单地生活着,但它们都得弄明白这种简单到底是什么。对火来说简单的事,对于风来说却未必;对鱼来说简单的事情,对鸟来说也未必;对树根来说简单的事情,对树枝也未必。世界在慢慢地自我发展,万物在自由生长……
和刚降生在这世界上的孩子一样,世间万物都对自己一无所知,要学习许多最简单的事情。太阳要学习上山和下山,日升和日落,“它也试着去做别的事情,但是都没成功。比如学唱歌,它那粗哑的嗓音吓坏了这个新生的敏感的世界。”
《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》,[瑞士]舒比格 著,[德]贝尔纳 图,廖云海 译,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,2006年10月版。
而诞生与死亡是相依的。在讲述了世间万物探索自己到底能做什么的故事后,舒比格接着讲了一个叫《小女孩和死神》的故事。一天,一个小女孩在写作业,死神来到,小女孩说:“请等一会儿,我得先完成家庭作业。”死神看上去苍老又疲惫。小女孩写:3×6=16。死神说:“错了,应该是18。”女孩问为什么,死神给她讲解了这道题。遇到更难的题,小女孩还没学过,死神答应让她去学会这道题,回来给自己讲解,第二天再带她走。结果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有更难的题。
在故事的结尾,舒比格没有给出结局,他问读者:
接下来的那天呢?一个月后?一年后?当小女孩长大了,不再是个学生的时候?当死神再老一点的时候呢?
《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》内页插图。
或许,死神成了小女孩的守护神,只要她还有好奇的问题,还能给死神以答案,她就会在苍老而疲惫的死神的守护下活着。
也许舒比格要讲述的并不是一个早夭的女孩的故事,而是一个能平静地与死神角力的女孩的故事。也就是说,在童话里,活着与死亡是一体的,当人超越了恐惧,肯定生命的喜悦本身,死神也会给“活着”以祝福。
虽说生与死确实是一体的,但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畏惧死亡。那么,若生命没有了死亡作为终结会怎样?活着还会有深刻的感觉吗?佐野洋子的绘本《活了100万次的猫》就讲述了一只可以不断死而复生的猫的故事。
《活了100万次的猫》,[日]佐野洋子 著,唐亚明 译,接力出版社,2021年12月。
有一只漂亮的虎斑猫,它死了100万次,又活了100万次,有100万个人宠爱过这只猫,它曾是国王的猫、水手的猫、魔术师的猫、小偷的猫……每个主人都在它死的时候痛哭,但猫一次都没哭过,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。
终于,它不再是“谁的猫”,而成为了“自己的猫”。它太喜欢自己了,母猫们讨好它,它说:“我可死过100万次呢!我才不吃这一套!”但有一只白猫看都不看它一眼,也不在乎它死过100万次。它问白猫:“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?”白猫说:“好吧。”
《活了100万次的猫》内文图。
白猫生了好多可爱的小猫,虎斑猫再也不说自己死过100万次了,“猫喜欢白猫和小猫们,胜过喜欢自己。”它很想和白猫永远一起活下去。但有一天白猫一动也不动了,活过100万次的猫头一次哭了,它哭了有100万次。一天中午,虎斑猫的哭声停了。它再也没有活过来。
这个故事有无数种理解的方式,哪怕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读,都会有不同的理解。当猫附属于他人的时候,它不断重生,但那100万次“活着”对它来说都抵不过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过一次。而当猫真的自己选择伴侣去爱的时候,它第一次喜欢他者胜过喜欢自己,也第一次产生了想和对方永远活下去的念头。有了这份珍视,就有了失去时的恐惧和痛苦,所以它第一次哭了,哭了100万次,并就此彻底死去。
在这个故事里,没有死亡作为终点的“活着”是游戏人间、享尽宠爱却在心中了无痕迹的虚度,而当虎斑猫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、爱过后,失去所带来的重量压在它的心头,它终于感受到了活着的快乐和痛苦,并疲惫了,也满足了。
撰文/王铭博
编辑/王铭博
校对/刘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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